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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凡义:天门的票友(下)

曾凡义 鸿渐风 2023-04-30

天门的票友(下)

 

曾凡义

 

  

尹鸿烈与吴玛瑙

 

老一辈的票友如邵松等,是只唱老戏不唱新戏的。然而他们的后一辈票友解放初期才二十来岁,在新思潮的影响下成了宣传政策演新戏的骨干,这其中较出名的有尹鸿烈和吴玛瑙

 

1951年,堂兄曾俊与人合伙在曾家大院办了一个“新民会计学校”(以后迁移到生产街公所对面),为一些高小、初中毕业后因国共拉锯战期间没能升学就业的年轻人进行职业培训。每期30来人,约培训三、四个月,是解放后天门第一所中等职业学校。曾俊解放前毕业于武汉某私立大学,可能学的是经融专业,曾在“志丰”等有名的商家担任过主管会计。这些学生年纪大的过了20岁,小的也是十五、六岁。他们通过培训后大都参加工作进入了当时的消费合作社、银行、花纱布公司等单位,有的还进入了行政部门和文化部门。

 

我们常到学校去玩,除上课外还能到教室里去逛逛。教室设在曾家的堂屋里,单人单桌,很规矩。墙壁上还贴着马克思、列宁的语录如“学习,学习,再学习。”等。

 

一天晚上,我们又到学校去玩,没想到夜晚还在上课,因为教室里灯火通明闹哄哄的。走近一看,不是上课,在排演节目,有几个人在表演,还有乐队伴奏。于是每天晚上都去看排演,原来他们排的是根据李季的同名叙事诗改编的歌剧《王贵与李香香》,那可是从延安一直唱到北京的有名的歌剧。王贵与李香香是一对热恋的情人,可是地主崔二爷看上了漂亮的李香香,仗势逼婚;王贵与香香私奔,挣脱了封建枷锁,获得了自由,终成眷属。

 

彩排的那天很热闹,天门的提琴名家崔道高老师也来了,他拉提琴兼乐队指挥。主要人物三个:王贵、李香香、崔二爷。那个演王贵的尹鸿烈表演最出色,嗓音洪亮,唱腔纯正,一招一式十分得体,不亚于专业演员。那个崔二爷也不错,个子高大,很富态,戴着瓜皮帽,两撇八字胡,手拿一根旱烟枪,神气活现。听说他叫郭志芳,鸿渐关以南河街的人,以后成了文化馆的文化干部。相对而言,那个扮演李香香的不怎么出色,个子不甚苗条,也不算漂亮,唱功做功都略逊一筹,嗓音勉强过得去,可能是实在没人了,矮子中拔的一个长子。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尹鸿烈,他是庆云关那儿尹家铁匠铺的儿子,票友出身,解放前就登台演过戏,怪不得与众不同。

 

彩排成功后在河街戏院正式演出,倒霉的是那天我在家里打疟疾,没有看到他们正式登台。据说那天人山人海,一片叫好,非常成功。以后还到岳口、皂市演出了几场,对宣传贯彻《婚姻法》起了很大的作用。

 

虽然无缘在剧场目睹他们的精彩表演,但以后在搞庆祝活动的街头巷尾经常见到尹鸿烈的潇洒英姿。一次在天门中学广场,他划采莲船,穿一身扭秧歌的黄色镶红边的衣服,手拿一根花竹棍,围着采莲船转来转去,边撑边唱,特别惹眼。还在街头舞台上看过他演的黄陂花鼓《董永分别》、《送友访友》,英俊潇洒,嗓音清亮,动作娴熟,确实与众不同。


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,为什么能评判演员的表演水平呢?因为我虽然年纪不大,也跟着妈妈看戏好几年了,积累了一些经验。常听一些大人在一起议论谁演的好、谁演的不好,特别是同屋的李家姨妈非常内行,说的非常经典。长期的耳濡目染,基本上理解了大家公认的几种朴素原始的评判标准

 

1、“多长了两只手”。人们说哪个演员表演的不好的时候,总是说他多长了两只手。言为心声,手亦为心声。好演员一定是配合面部表情,两只手运转灵活,收放有度,云手轻拂,长袖善舞,美不胜收。那不合格的演员则笨手笨脚,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,十分尴尬。

 

2、“钱纸盖的脸”。好演员面部表情丰富,一颦一笑,微嗔微怒,眉目传情。时而灿若桃花,时而冷若冰霜。而那些演技低劣者,面如死灰,不苟言笑,被人们称为“癌瘟”、死板和钱纸盖的死脸。

 

3、“死人胳膊不转弯”。如果哪个演员的动作手势生硬呆板,不柔和婉转,李家姨妈就说他“死人胳膊不转弯”。是的,曲线是最美的,演员的举手投足翻转腾挪都是以圆弧出现的,和软柔润;若是直来直去,“搬根楠竹不转弯”,不能给人以美感,那不是死人胳膊吗?

 

4、“浑身都是戏”。这是指演员的面部表情,手眉鼻眼,身段动作有机结合配合协调,“牵一发而动全身”,少一点则不够完美。

 

李家姨妈能以如此土俗形象的语言归纳演员的表演技巧,显然不是来至于什么“表演学”;而经典的表演理论也是对观众意见和评论的总结,可见民间有高人啊!

 

至于唱功,那名堂就更多了,我也只能心领神会,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了。

 

因为我基本懂得了这几个评判标准,所以说尹鸿烈的戏唱得地道。比如他唱《董永分别》时,当七仙女被天兵天将押回天宫、缓缓“升天”的时候,董永在“七姐呀…”的惊呼中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以膝盖爬行追赶,双手后仰,剧烈颤抖,两只水袖如白练腾波…董永难舍难分、撕心裂肺的悲痛,通过手势的变化转换成视觉形象,使观众的心吊到了嗓子眼,无不蹙额抹泪,酸鼻痛心。

 

稍长后到外地读书,再也没看到尹鸿烈的戏了。几年后回天门,听说他去世了。他年纪不大,估计40来岁吧,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?难道是鬼妒英才、天不与寿吗?

 

家乡的艺术殿堂里,一颗熠熠生辉的戏剧明星就这样过早地陨落了,令人叹息不已。

 

再聊聊吴玛瑙。吴玛瑙是友好大队民办学校的校长,我在福利院代课时,友好小学、城乡街小学、船民子弟小学和福利院小学属同一个学区,常在一起开会搞教研活动,得以认识。吴玛瑙中等个子,圆形的面庞,两只眼睛很小,“像篾片划的”,我们背地里总是称他“吴咪子”。他是曾家小河口人,母亲看过他的戏,认识他,我却不知道他的大名。一次,听年纪比我大许多的王宪宽老师说,吴玛瑙的戏演得很好,刚解放时天门票友联合演出《闯王进京》,他扮演吴三桂非常出色。《闯王进京》是郭沫若的新编历史剧,天门票友还演过这种大型剧目吗?我只记得大概是1949年,四野文工团在天门中学广场演出过《闯王进京》,那时我太小,印象模糊。好像布景有城墙,舞台上攻城略地打斗很激烈,再无其他印象。王老师一席话,使我对吴玛瑙刮目相看了。

 

1964年四清运动时期,大演阶级斗争剧。暑假期间,友好大队排《社长的女儿》,内容也是与阶级敌人争夺下一代。一天,吴玛瑙请我和朱立荣老师去帮他们画布景,布景很简单,尽是用马粪纸钉在木框上做的。我们用大排刷画山水田野,还画了一个烈士纪念塔,足足画了一整天。中午饭是吴玛瑙买来的几个热锅盔,吃锅盔喝白开水倒也痛快。那时候是不讲吃喝报酬的,不像现在动不动就要钱。

 

他们排演成功后,还贴出了海报,堂而皇之地亮出了导演和主演的大名,导演就是吴玛瑙,不过用的是他的学名,我不记得了。

 

正式演出是在官路上一个大禾场里,为了看吴玛瑙的精彩表演和布景的效果,我也去了。禾场上聚满了黑压压的人,舞台上电灯亮堂堂的。开幕了,我们画的布景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花花绿绿还真是那么回事。最先上场的是扮演社长的吴玛瑙,他戴着灰色的解放帽,穿一身灰色中山服,两撇八字胡,戴了一副眼镜,就看不出那细如棉签的小眼睛了。他佝偻着背,手拿一根尺把长的旱烟杆。踱了几个来回后开始唱了,那嗓音十分高亢清亮,在空旷的场地上也如钟磬悠悠。那步态,手法及面部表情都十分老道,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了的,可见王老师所言不谬。

 

不一会,一个梳着两只羊角辫,上着白衬衣、下穿黑裙子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跳跳蹦蹦地上场了。从她的穿着打扮和娇滴滴的神态,肯定被资产阶级的“香风毒雾”熏染毒害了,于是社长与小姑娘开始了一来一往的戏剧冲突。这个社长的女儿的扮演者是龙潭湾的一个女孩,我见过。她的扮相还说得过去,嗓音一般,但“做功”就不能恭维了,以李家姨妈传授的“四条标准”来衡量,一条都够不上,比吴玛瑙不知差到哪里去了。本来嘛,生姜总是老的辣,“新糙子”怎么能与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比呢?

 

正当舞台上社长与女儿口齿交锋愈来愈烈、剧情将进一步发展的时候,拥挤不堪的人群突然发起了“妖风”。涌动的人流朝我挤来,我不断地后退,突然左脚踏空,踩进一个窟窿里,脏水没过了小腿。倒霉啊,原来是一个没有围墙的露天茅缸,臭气熏天,恶心死了。我怕人家笑话,立即拔出脚偷偷地跑到官路渡口,急匆匆地跑下台阶,一下子扑进河里,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。将衣服鞋子洗干净后,穿上湿衣服,再好的戏也看不成了,只得回学校睡觉了。没想到,多年来仰慕已久的吴玛瑙,却只看了他的不到半曲戏…

 

两年后,我下乡了,再也没见到吴玛瑙了。估计他现在也有90来岁了,很可能到“那边”唱戏去了吧......

 

 

多余的话

 

天门票友中有没有下海的呢?肯定有,但我只知道一个汤秀英。她是城内人,我没见过,也没看过她的戏;只见过她的妹妹,叫汤幺,当时30来岁,长得很好看,汤秀英一定更漂亮。不过经常听李家姨妈和母亲在一起议论汤秀英,说她的戏怎么怎么好,在外县唱过多年,以后回天门,加入沈山班子,与刘伏香、肖作君一起在东门和南门戏院都唱过。没看到汤秀英的戏,可遗憾啊。

 

如果评论天门业余剧团的水平,解放初期比后期的镇文工团和街道剧团不知强到哪里去了。因为解放初期这种活动主要由商会出面组织,以当时的票友为主要阵营,就是新戏也演得不错。一次,在鲁家湖填平后的广场上演《血债血还》,那扮演特务张青牛、汉奸蒯金标的两个演员的表演非常吸引观众的眼球,做功唱功十分地道,肯定是票友。演蒯金标的好像叫鄢云香,是淌子街的一个裁缝师傅,以后还见到过。而往后的街道剧团是政府组织的,少有票友参加,因为他们大都在旧社会从事过为新社会所不能容忍的不光彩的职业,或者“三青团”什么的,就没有资格来宣传党的政策了。而被政府视为依靠对象的那些人,其中有不少乌合之众,不练基本功,不“熬几个六月”,技艺能上身吗?自然只能勉强凑合凑合,在台上蹦蹦跳跳。如果用李家姨妈的“四条标准”来要求,也是一条都不够。能与票友的班子比吗?

 

票友,这个基本不计报酬、自娱自乐的行当,也曾经给家乡的人们带来了不少乐趣。

 

远去了,天门的票友!

 

(全篇完)

    

 

 曾凡义2018.8.7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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